寻找我的日本接生婆(1):杀死自己的孩子,却接生无数中国孩子?| 故事FM

来源:故事FM

80 年前,一个小个子的日本女人,决定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丈夫一起自杀,但这个女人被中国人救了下来。

随后的五十年里,她作为接生婆留在中国,接生了一万多个中国孩子。

而我,就是其中之一。

图 /爱哲小时照片

爱哲姑姑

咱们小的时候,都是在家里出生,奶奶觉得这是很有风险的。小日本来接生,安全系数就高了很多。她在矿务局这么多年,做手术没有过失手的时候。

据我姑姑回忆,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,我奶奶让我爸和我四叔去把接生婆接到家里。

我的接生婆叫山口秋子,中文名是刘岩,大家在背后更习惯叫她的外号——小日本。所以你在这个系列节目中听到这任意一种称呼,都是在指我的接生婆。

我是 1983 年 2 月 27 日出生的,我妈还记得我快要出生时,那天晚上的情况。

爱哲妈妈:

是(晚上)12 点以后把她接来的,早上 6:30 生的你。晚上在奶奶家看《霍元甲》,看着看着我感觉不好受就下去(回家)了。

这时候奶奶跟着下去就说不行,赶紧去找(刘大夫)去。

爱哲爸爸:

她到了以后就给你妈检查一下,说还没到时候。我们就闲唠嗑,她就跟我说起这事来了,她主动提起来的。

她说 815,咱们中国人称为光复日,就是日本宣布投降的时候,他们感觉末日来临了,很恐惧。

她的一个邻居帮忙,把孩子给勒死了,俩孩子都勒死了。

然后她跟丈夫用剃头的剃刀抹脖子。她丈夫先抹她,然后她丈夫抹自己脖子。她丈夫死了,后来她被中国人给救了,其中有一个姓宋的,就是他第一任的中国丈夫。

爱哲姑姑:

她(脖子上)的疤可大了,我们都看见过,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歪着脖子。她常年地戴着丝巾。

把我接生到这个世界的这个人,曾经把自己的孩子杀死了。我奶奶和我爸那天听到这个故事,大为震惊。

爱哲家人:

刘岩大夫讲的这个过程,你奶奶就有点害怕,牙都给她吓打颤了。

我很难理解:这是真的吗?难以置信,很魔幻啊。你能干出来这种事?我就感觉不可思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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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播客节目 故事FM 的主播爱哲。

在过去的十四年里,我一直在寻找我的接生婆。

我的接生婆是个日本人,1940 年来到了当时的伪满洲国,在吉林市桦甸县的一个日本医院工作。1945 年日本战败的时候,他们一家四口自杀,包括两个年幼的孩子。

结果接生婆被中国人救起,后来嫁给中国人,留在了东北,成为了一个妇产科医生。她退休后成为一个接生婆,我们一家四个堂表姐弟都是由她接生。1992 年他们一家人回到日本之后,和我们老家的邻居们失联了。

2024 年,我往返日本和中国东北七次,寻找我的接生婆,我与日本和中国的历史亲历者、家属、老邻居、研究者深度访谈,寻找到大量的档案资料和照片。完整还原了那场战争对包括日本人在内的普通人造成了怎样的悲剧,以及战后的几十年里,普通中国人和普通日本人之间建立了怎样的情谊。

2025 年是抗日战争胜利 80 周年,故事FM 将会出品一系列声音纪录片和一部影像纪录片,通过呈现一个跌宕起伏的个人命运,来让我们记住和平的珍贵。

影像纪录片预计会在七月底到八月初推出,今天你听到的是声音纪录片的第一集。总共有八集,从今天起,每隔一天播出一集。

图 / 上图四位兄妹均为刘岩接生(右上角是爱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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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人眼中的刘岩

我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一个叫做舒兰矿务局丰广煤矿的单位。

解放后,东北成为重工业基地,需要大量的工人。工人的阶级成分好,收入稳定,人们从全国各地涌入这里。直到 1965 年,东北人口占全国人口的 9.07%,是东北人口占比的最高峰。

我爷爷和奶奶就是在 50 年代末 60 年代初从山东举家搬迁到东北,那时候我爸刚三四岁。从我爷爷到我爸兄弟姐妹这两代人都是舒兰矿务局的工人。

天南海北的人汇聚在这里,我的家乡变成了一个文化大熔炉。现在回想起来,一开始大家是有点各自抱团,彼此瞧不上的意味。

我们这些山东移民会被叫做山东棒子,因为山东人的脾气有点硬;我奶奶会把朝鲜族人称为高癞,就是高丽人;把东北人叫臭糜子,因为他们会吃一种发酵的黄米面。

但到了我爸这一代人,大家都变成了邻居和同事。到我这一代人,我就彻底变成了「臭糜子」。我从小就习惯周围的邻居操着不同口音,我们家爷爷奶奶和父母之间只说山东话。

我一直以为我的发小和他奶奶之间说的也是一种方言,长大了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叫朝鲜话,那是另外一种语言。

同样,虽然我从小就知道我的接生婆是个日本人,但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奇特。

穿过一段被雪覆盖的铁轨,又走了一段上上下下的土坡路,来到了一个完全被雪覆盖的小山坡,这里已经看不出有房子的迹象了。

这个地方就是我出生的地方,当时刘岩就在这个位置接生了我,7 岁的时候我们搬离了这个地方,所以在这儿留有不少童年的记忆。

后来我出生三年之后,在隔壁这个位置,我堂弟也是刘岩再次过来给他接生。我还记得那天晚上,我堂弟出生的时候,我四叔拿着红糖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吃,就在这个房间,当时刘岩应该就在里面忙活。

爱哲家人:

来,干杯!新年快乐!

2024 年新年,我们全家聚会吃火锅的时候还聊起我的接生婆刘岩,我四叔四婶带来了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,是我堂弟出生后刘岩赠送的。

刘岩赠送的礼物

爱哲读刘岩字迹:

赠送寇中玉、张艳萍二位,祝福你二位生下了男孩,为此赠送一份小小礼品永远留念。

1986 年 12 月 9 日,丰广煤矿中心区助产士刘岩、山口秋子,70 岁。

这些赠言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,翻到第二页,上面贴了一张我堂弟出生当天 12 月 9 日的黄历,刘岩用红色的笔在旁边标注:这天是你宝儿降生日,晚 5 点 55 分生。

爱哲家人:

好有仪式感啊!

这个仪式感来自于,(刘大夫)隔了可能一周吧,又来给我们送了一块布和一个日记本。

对,当时她还送了一块蓝布,说是用蓝布给他(堂弟)做个小棉袄或者小棉裤,表示能拦住、留住的意思。

「蓝」布谐音「拦住」,在新生儿夭折率还比较高的年代,把孩子拦住,保平安,是最美好的祝福。这说明刘岩当时已经非常入乡随俗,了解中国文化了。

除了我和四叔家的这个堂弟,我二伯家的堂姐和我姑姑家的表弟,都是刘岩接生的。

我们是个大家族,80 年代初,我们一大家子就住在前后院。那个时候还是自建的土坯房,离矿区有两公里的路程。每次我们家有孩子要出生,我奶奶都会催着我爸和我叔叔们去接刘大夫。

接生我的时候,我爸是用铁皮轱辘的小推车把刘岩接来的,接生我堂弟的时候,设备升级了,刘岩坐的小推车变成了橡胶轱辘。

爱哲姑姑:

她来咱们家接生孩子,坐过咱们家所有的(交通)工具,有耙犁、自行车、摩托,还有拉煤的大铁筐。你奶奶在里面放上被子,再放一个鹅毛毯子,让她在里面坐下。

在我的记忆里,老家的冬天永远是白雪皑皑。尤其是在一早一晚,温度动辄降到零下三十多度。在大雪天里,这个 70 多岁的老太太坐着小推车去给千家万户的新生儿接生,我五叔至今还记得邻居们对刘岩的尊重。

爱哲家人

像我这样的年纪,还有比我年轻或者年长一些的,和他们提局长、省长,可能不知道是谁,但你说刘岩主任,大家都知道,影响力特别高,千家万户她都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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邻居、前同事眼中的刘岩

我姑姑告诉我,我的小学丰广三小的语文老师杨兆英也有一个日记本,杨老师的大儿子是刘岩接生的。

杨老师:

我家老大是刘岩接生的,老二不是。生老二的时候去找她,她已经被别人给接走了,很抢手,因为她的业务太棒了。

我找到了刘岩接生我儿子的时候给的一个日记本。

爱哲读刘岩字迹:

舒兰煤矿丰广中心区 99 栋 3 号助产士刘岩。1980 年 3 月,吉日。

这里有一个她的人名戳,人名戳她经常用。

杨老师:

这是刘岩写给我儿子的信,这都是她写的,你可以往下看。

刘岩在日记本上写了一篇满满2页纸的小作文。

松昊小小宝,我来告诉你,你母亲分娩前后的经过吧。

你母亲快到临产前,胎儿位置不太正常,头位置高,偏左侧,我也预计到了不好生。

从临产到分娩比较顺利,但是新生儿出生后,呼吸完全停止,只有微弱的心脏搏动。孩子的两眼直直看着前方,什么反应都消失了。

我急忙地注射呼吸强心剂,又进行吸痰、人工呼吸,可是新生儿仍然没有好转,于是我集中力量继续抢救。新生儿不但不会哭,而且连呼吸都没有。为了拯救小生命,抢救时间长达三个多小时,孩子上肢下肢的指头全被针刺了都没有痛感。后来我的药用完了,又上卫生所去取药,给新生儿脐血管内注射呼吸强心剂。后来孩子稍微好些,但还没有哭声。

松昊呀,你是在 80 年代的第一个初春诞生的,今年是一个猴年,四人帮被打倒,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,现在是大家为实现中国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工作的关键时期。你是在死亡的边缘里被抢救过来的,你将来一定很聪明,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学习、好好劳动,为国家做贡献。

1980 年 3 月 22 日。

刘岩赠送的礼物

爱哲:

当时你们是不是吓够呛?

杨老师:

当然了,肯定吓够呛的,我又是第一胎,能不害怕吗?但结果是好的。(我儿子)生下来之后不会哭,他到出生的第十九天才哭第一声。

接生的时候,刘岩没敢剪脐带,就直接往里注射强心剂。第一针没用,当时他二姐就去了医院,又取了两针强心剂,后来连续两次打了半支强心剂,小孩的呼吸才正常,最后把孩子抢救回来了,所以我们那时候也很感动。

生完孩子以后,她说没有什么送给你的,就(送本子)留个纪念,因为她和我们关系好。

80 年代,丰广煤矿小学老师的工资一个月是 36 块钱,一个这样的日记本大概是 2-3 元,那时候先进工作者都不一定会奖励一个这么高级的本子。

我知道刘岩在给我接生之前,还没退休的时候,她是丰广煤矿医院的妇产科大夫,所以我通过老家的邻居,联系到了殷大夫。殷大夫是刘岩的后辈,退休之后她搬到了长春生活。

殷大夫:

我跟刘岩都是天合(丰广煤矿)医院妇科的大夫,但我 1979 年进医院的时候她已经退休了。我跟她有接触,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在社区接产。

刘岩大夫因为是正规医院退休的,所以对工作是比较认真负责的,她的产包都需要消毒,所以她每周就来我们医院消毒,我俩接触得就比较多。

接生到底是一份怎样的工作,我第一次在殷大夫这里得到具象的认识。

殷大夫:

刘岩个子特别小,但是她也接生了一辈子。像我们接生的时候,别说她这种小个子,像我这么大个的人,平时从来不出汗,但是接产的时候都是累得大汗淋漓的。

殷大夫大概有 1.6 米,刘岩大概只有 1.4 米,而且当时因为自杀导致失血过多,后来她的身体特别的瘦小。

殷大夫:

接生要是遇上难产,靠我一个人就不行。我后面的护士大夫,都像拔萝卜似的,好几个人一起往下拽,像一个胎动吸引器。包括那个时候吃供应粮,我们科的大夫都比别的科的大夫吃的多,因为我们属于半体力劳动。

另外我们产科的工作都是夜间,而且我们陪产可能陪 10 个小时,也有可能陪 20 个小时,只需要三五个小时的很少。

对工作认真负责,对生活乐观向上,对人善良热情,这些是殷大夫对刘岩的评价。每次刘岩去找殷大夫消毒器械,她都会给科室带点瓜子,带点糖块儿,所以大家都特别欢迎刘姨来科室。

图 / 爱哲来到刘岩工作过的医院,现在已经废弃。

殷大夫:

90 年代刘岩和老刘离婚之后,自己租了一个小房子,我去她家看过她。

她家是特别小的一个小门房,像仓房似的,进屋之后有一个地炉子和一个小炕,她就坐在炕上。

炕上有一个小桌,她在桌上写回忆录。当时我看了一眼,问刘姨你写的啥,她说我写回忆录。

我一看里面有日文,还有汉语。我就问她,刘姨你怎么不都用汉语写,为什么既有日语又有汉语?她说我想起来什么语言就写什么语言。有的时候可能汉语某个字她不会写了,日语她能想起来,就用日语。所以在我印象中,写回忆录时她两种语言都用。

爱哲:

你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回忆录吗?

殷大夫:

问,但是当时她就跟我们说,说我这一生很坎坷,我想把它记录下来。她写的手稿,当时我都看了。

原来,刘岩在回国前就开始写自己的回忆录,不知道回忆录最后是否出版过。如果能找到这本回忆录的话,也算是见字如面了。

殷大夫:

她回日本之前,我们天合的食堂还为她做了一餐饭欢送她,有手特别巧的大厨师为她雕刻西瓜,做得特别漂亮,然后欢送刘岩。

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怎么去过饭店。

-3-

2010年在老家开始寻找

虽然我从小就听家里人说刘岩的这个故事,但是在我长大的过程中,才一点一点地意识到她的经历有多么坎坷和传奇。

一个日本女人,把自己的孩子杀死了,之后的几十年里独自生活在战争时的敌对国。她都经历了什么,她如何理解自己的命运。我非常想知道。

但所有人都告诉我,刘岩在 90 年代初就带着她后来在中国生的女儿一家回日本了,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到。

2010 年,我成为了一个媒体人,开始有能力和方法来记录故事了,我拿起录音机开始寻找一切和她有关的线索,想要找到她。

我最先找到的是韩姥爷,他曾经是刘岩的邻居,我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一点线索。

韩姥爷:

她找了个男的(结婚),那个男的赌博,不好好过日子,还打孩子。

韩姥爷说刘岩自杀未遂之后,有过两任中国丈夫,第一任好赌,不好好过日子,就离婚了,第二任老刘对刘岩还可以。

爱哲:

你认识的熟人里就没有和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吗?

韩姥爷:

和她相关的人,像我们岁数这么大的,都死得差不多了。

韩姥爷说和刘岩比较熟的人都已经去世得差不多了,确实是有这个可能。1986 年刘岩接生我表弟的时候是 70 岁,那 2010 年刘岩应该已经 94 岁了,很有可能也已经去世了。

事实上我采访完韩姥爷 5 年之后,韩姥爷也过世了,这段录音成为了他留下的最后的声音。我感觉自己在和时间赛跑。

但我觉得,即使刘岩去世了,如果我能找到她的女儿,请她的女儿来回忆母亲的一生,也是成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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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年到名古屋寻找

2016 年,我第一次和我老婆去日本旅行的时候,就想借机去日本找一找。我就委托了我的姑姑帮我找线索,她还真帮我和老家的邻居打听到了刘岩的女儿宋黎明,在日本名古屋的地址和电话。

爱哲姑姑:

爱哲,这个好像是宋黎明姑娘的电话,你打这个(电话)也行。

爱哲:

好的,我现在在登机,我到了东京之后,就给她打电话试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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